《漂亮朋友》影评
同样的白,同样的诗意,同样的荒谬,同样的东北味,却有不一样的孤男尬怨夫──在《漂亮朋友》(Bel Ami,2024)中,耿军难得说了一段“庸俗”的浪漫爱情故事。这里的庸俗,绝非评论电影庸俗,而是纯粹意指大众文化以贩售娱乐为目的,所形塑的普遍爱情套路。它在耿军独有的阐述风格包装下,成了嘲讽社会的最佳武器。初入耿军的“鹤岗宇宙”,是从《轻松+愉快》(Free and Easy,2017)开始。他的电影风格鲜明,基底是写实主义,但前缀必须加上“荒诞”二字。位在黑龙江省的鹤岗为耿军的家乡,是他长久以来的创作灵感泉源,从第一支长片《烧烤》(Barbecue,2004),到夺得第 51 届金马奖“最佳创作短片”的《锤子镰刀都休息》(The hammer and sickle are sleeping,2014)、入围第 54 届金马奖四项大奖的《轻松+愉快》,再到被视为第 61 届金马奖大黑马、提名八个奖项的《漂亮朋友》。他的电影第一主角,始终是鹤岗,位于东北黑龙江的东北部,曾经的“煤城”,如今则充满后工业化的冷峻和孤寂。可在耿军的镜头里,萧条和破败都成了诗意的佐料,控诉着昔日的昌盛与繁华。《漂亮朋友》外文片名《Bel Ami》,开门见山为故事点题,其为法语漂亮朋友之意,也是法国作家莫泊桑(Maupassant)第二本长篇小说名,同时是斯洛伐克一家男同性恋色情片的公司名称,他们出产的同志色情片浪漫唯美,尤以俊美演员闻名。因此,耿军为电影的命名似乎格外贴切,也十分有趣──由并非主流社会印象中“俊美同志”的东北粗汉梳发开场,在孤寂黑土上寻找着志同道合的漂亮朋友──他梳的不是发丝,是情丝。耿军的台词总是简洁而精准,像射出的箭一般戳中要点。他的目标往往不是痛点,而是笑点──然而笑点背面往往又藏着痛点。“头发嘛!人人都有,客人能理解。”徐刚(徐刚饰)做的烤饼被反应夹了一根头发,老板就这么轻松加愉快地带过,东北人刻在骨子里的幽默感使人发笑,同时老板也像在说:“情丝嘛!人人都有,客人能理解。”情丝确实人人都有,可似乎不是所有种类的情丝都能被理解,至少在 2010 年的东北城镇上,同志恋情仍旧是难以宣之于口的禁忌。电影呈现出同志族群在传统婚恋观与父权体制下,为迎合社会期望,借由异性恋专属的婚姻制度,所发展出的两种形式婚姻:同直婚姻以及同男同女婚姻。耿军电影里经常出现吃饭的场景,单就吃饭便可以说许多故事。张志勇(张志勇饰)登场就在饭桌上,不过却是一人的午餐,他观察着对座一身 Rocker 装扮的男性,企图寻找相同的频率,仿佛他也正以刻板印象嘲讽众人对同志的刻板印象。而一句“同志”确定了两人的身份,同志一语双意,后面可以加逗号,也可以加问号。若是逗号,那不过就是习惯性的通用称谓,若加的是问号,可就耐人寻味。“我想加入你们的团体,找一个伴侣。”张志勇的试探成功钓出“同志”,他表明想要寻找同性伴侣,却苦无门路。这场戏呈现当时代的同志族群受社会制度箝制所形成的行为模式、生活状态(尤其如片中已经中年的张志勇那般,相对于新世代,是受到更多传统婚恋制度压迫的族群)──交际网络被隐密地藏于社会角落,因其为“不能说出口的秘密”而难以找到“漂亮朋友”。不过其实,张志勇家有娇妻。他期望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,实现没有婚姻的爱情。他和妻子谈论了法国哲学家沙特(Sartre),沙特其中一位最着名的情人西蒙?波娃(Simone de Beauvoir)同为哲学思想家,她向沙特坦言自己首先是个同性恋,其次才为异性恋,两人达成一份爱情契约:在必然的爱情中体验偶然的激情,此一性自由宣言亦影响了整世代法国人。张志勇也想要一份自由契约,他以为妻子都明白,可他没有西蒙波娃的坦率,而是拐弯抹角地暗示:“我是同性恋,我要自由恋爱”。妻子或许对所谓的“家”依然抱有期待,多年来装糊涂以坚守最后防线,直到她替张志勇剪下了徐刚黏在他头发上的口香糖,才终于直面张志勇的真相,怒吼着:“我没有想到会『延伸』到这种地步!”
当追求自由成了一种伤害,那自由的反面是否还是自由?如《谁先爱上他的》(Dear EX.,2018)刘三莲,又如《春风沉醉的夜晚》(Spring Fever,2009)林雪,作为“同妻”──好恨啊!不过到底该恨什么?是恨丈夫出轨?还是恨自己输给了男人?──不知道恨什么就只能恨这世道:“I fuck this city!I fuck the street! I fuck the neighborhood!”回到《漂亮朋友》的浪漫,张志勇和徐刚的邂逅,始于一场骗局。他找“漂亮朋友”从公厕找到酒吧,在公厕被另一个想约炮的男同志问:“治病还是交友?”其源于早期研究将同性恋视为需要治疗的精神疾病。可张志勇不只要性,还要爱,寻寻觅觅在酒吧会面自称 K 的男子,结果被勒索,K 男子说“K”代表看守所,又赐名张志勇为“阿波罗”,如太阳神般情史多舛,恋上色萨利国王阿德墨托斯,又爱上短命的斯巴达小王子雅辛托斯。耿军将嘲讽都藏进台词里。80年代以前,同性恋行为经常被以流氓罪视之,甚至公布或游街示众,因此对老一代同志族群而言,同性恋作为“罪”的影响远大于“病”,听见“看守所”三个字如闻死神降临。不过人在囧途,总有转机。旁观着骗局的徐刚对张志勇说:“我佩服你的性格,佩服你的风骨。”这句话撕下同志之爱总是基于性渴求的肤浅标签,爱的其实是高风亮节、玉洁冰清,是在茫茫人海中以发丝牵起情丝。当然,性作为需求本能,饭桌上两人眉来眼去,你猜我的内裤颜色,我入你的欲望陷阱,空气在升温,体温也是,但燃至沸点的性冲动在吐口水和巴掌之间急速降温,施虐与被虐的性癖理解偏差,像是对自由提出的质疑。“互害”是耿军的电影经常出现的主题,如《轻松+愉快》骗子愚弄骗子,穷人骗更穷的人,到了《漂亮朋友》变成同志压迫同志,不管是公厕的男同志还是酒吧的 K,本都是社会上受压迫的弱势族群,却反倒成了压迫“同类”的霸凌者。这主题在秃顶餐厅老板薛宝鹤(薛宝鹤饰)一角更是展露无遗。他高喊着:“来情欲的怀抱,这里最实在!来自由的怀抱,这里最温柔!”试图对徐刚霸王硬上钩,又不断骚扰徐刚和张志勇来场三人行,“这个先进理念是经过科学证实的??吃透东西方,吃透全人类??是人类文明走向辉煌的时刻??。”一面飞天盾牌将他砸倒在地,像是再次对所谓的“自由”抛出示警──你要的自由,不是我要的自由。电影另一对女同志恋人支线,从不同视角解读自由的正反面。她们期望有自己的孩子,在领养和借精生子之间选择了后者,而挑中的借精对象恰巧是徐刚的发型师前男友。发型师也有自己的考量,如普遍男性同胞受社会期望胁迫,他需要一个对象来堵住父母的嘴,不过他没像张志勇那样找个“同妻”,选择与女同志结婚各取所需。“他们是有生殖能力的年纪,也是有犯罪能力的年纪,他们活得像小偷。”女同志带着仇视的眼光看张志勇,然而《漂亮朋友》里每个人都像小偷,隐于社会角落窃取他人的自由──为确保发型师提供的精子健康无虞,女人限制他的行动,限制他的性需求,架设监控二十四小时观察,随时跟踪以避免他钻了漏洞。再一次地,追求自由的同时,受迫者是否也成了自由的奴隶?张志勇成了自由的奴隶,他选择在异性恋婚姻关系里寻找恋爱自由,却困住了妻子,困住了自己,感到麻木,感到绝望。他和徐刚互相说着:“别绝望,我在。”听起来十分浪漫,毕竟终于遇见了志同道合的漂亮朋友,可阳光从窗外流泄进室内也赶不走黑暗,画面看起来有些无奈,呈现那个世代的同志族群的悲哀。较为年轻的女同志情侣,对于爱情的表达则更加外放自我,她们于大街上高声呐喊:“巴巴爸爸、巴巴妈妈??。”到底谁是爸爸,谁是妈妈,重要吗?爱到深处直接拥吻,管他什么看守所又何必在乎,其中一人回应着伴侣:“自由的对面是自由,自由的四周是自由,这样才方便我们欣赏。”这是全片最赤裸的自由宣言,相对于徐刚、张志勇这对中年男同志的含蓄与压抑,显得热烈勇敢。电影结尾女同志情侣穿上西装、婚纱拍结婚照,画面从黑白转为彩色,似也象征新旧世代的同志族群,逐渐从社会暗处走向了光明。然同志议题至今依旧敏感,《漂亮朋友》是难以公映的。耿军的电影底色是悲剧,幽默感像把刀,将电影探讨的主题切成片,观众须得自行拼凑才能稍稍理解。《漂亮朋友》是他的作品中难得浪漫的爱情故事,看似 Happy Ending,男男和女女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,可却显得更加讽刺──真的自由了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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