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一部十年前未能公开上映，只能储存于档案库的影像出发，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除了是一部直面疫情的电影，娄烨事实上透过后设，积极地去探问可能是围绕在他这辈子都在思考的重要提问——“如果电影禁演，那还为什么要拍电影”？以评论系统探之，定义上，娄烨被划分为内地第六代导演，这批导演多数出生于60至70年代，不同于第五代导演——田壮壮、陈凯歌、张艺谋等人历经文化大革命的苦难磨练，这群接棒的创作者吸收养分的时期正好属于改革开放，也遭逢社会经济转型的破碎时期——代表着旧时代的瓦解，伴随而来的是新式思维，在新旧的对立面中，不断碰撞造就这群导演特殊的影像风格，挑战传统、关注底层小人物成了象征代表。娄烨也不例外。回望娄烨过往创作，是乐意也勇于挑战传统叙事。例如千禧年前交出的《苏州河》，就带着某种实验性，探问了摄影机／叙事上所带来的虚构／真实之间的关系；当然，除了形式之外，娄烨是关注时代的作者，仍以《苏州河》为例，娄烨于其中展开城市的悲壮漫游，捕捉到西方社会对老上海的遗存与符旨——更从中抓紧了当时代人们对于末世的想像与未来的救赎——今昔古今，不谋而合。而无论是形式上的游移与探索；还是叙事上对于小人物的关注以及大时代的敏锐，娄烨皆早已证明其作者调性，更或是，挪用《苏州河》的台词变体——娄烨的摄影机不撒谎。但是，除了影像之内的系统之外，还有一组关键字是至今紧跟娄烨的——禁片。也由于娄烨透过影像表达的敢说、感言——碰触人物、关注时代的直面政治，而生活不脱政治，电影当然也是，且“热爱电影，就是热爱生活”[1]，因此，政治应当然、也自然会是创作者回应的命题，而娄烨屡次让我们看见了回应政治的果敢与诚实。以六四事件为背景的《颐和园》，看见了时代政治；以情欲为主——无论是同志的《春风沈醉的夜晚》又或是盲人的《推拿》，看见了身体政治，也确实，娄烨的作品经常被禁——被禁言、被禁演、被禁拍、禁的都是那些血淋淋的骨肉生活，而时常游走在“禁”字边缘的娄烨，或逃、或躲、或遮、或演，不为别的，就是为了拍电影。但是，电影有其公众性，这件事更存于所谓的商业市场，而倘若电影拍完了，被禁了，那这样的电影拍给谁看，又或是，一部无法被观看的电影，还有拍摄／存在的必要吗？从这个“禁片”为旨出发——对于电影艺术媒材与创作者与公共空间／群体的互动探寻，我以为，就是娄烨在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之中——最重要的提问。而关于这个核心命题的答案，娄烨通通放在了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。娄烨用影像叙事告诉我们，因为电影是乘载现实的艺术、纪录时代的媒材；因为电影的宇宙巨大到得以包容各种可能——它可以是录像／短视频的集结；它可以是剧情／伪记录的混淆；它既是虚构，也是真实；它既是剧情，更是纪录。电影是关于一群人的工作，更是一群人的生活，乃至于我们得以真真切切地看见这个时代——包含一切苦与乐。所以，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在疫情为背景之下，观众看见了现实面——娄烨呈现片中剧组们面对疫情的状态——从恐慌焦虑到苦中作乐，艰困时代下的小人物生命力，遭致娄烨紧紧捕捉，而在封闭的场域也得以窥见拍摄电影之能与不能——这又是另一层的后设指涉。

  谈疫情，娄烨当然放进了生活与政治。那不仅止于数组分割画面，又或是抖音的介质形式勾勒出的普通生活之呈现，更多也关于——肺炎疫情“吹哨人”李文亮之死、哭泣女孩掌镜的的城市光景、乌鲁木齐大火——白纸运动民众抗争的相关纪实影像的现形——娄烨透过主／客观的视角切换、纪实／剧情影像的来回更迭，再让时代的肌理与虚构的电影互文，以致于模糊了片中的空间／时间——而这就是电影能做到的事，这就是电影的魔法。换句话说，娄烨以“电影中的电影”试图后设处理了“电影中的虚构／现实”，以至于“虚构／现实”在“片中／戏外”不断交互作用——也因此，娄烨既回应了电影之虚构，同时关照了时代之现实，而这是一部（未完成）电影的底气。疫情的生活，被妥善地放进了一部电影中的电影；疫情的政治，被无畏地放进了一部注定遭致禁演的未完成的电影——生活、政治、电影，是密不可分的，生活与政治是持续向前的，但电影能留下，能留下关于生活的样子；能留下关于时代的刻印；能留下关于人们的记忆。所以，即使被禁，也要继续拍电影，因为这就是生活、这就是记忆、这就是时代、这就是电影——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就是娄烨的宣言！当体认到一个几乎和禁片划上等号的作者，从禁片的转译过程思考——那个做电影的意义的本质，将禁片内化成更大的、更重要的叙事能量，几乎就看见了后设电影的终极意义，而这都来自于娄烨对生活、对电影的诚实——还是那句老话，娄烨的摄影机不撒谎。娄烨透过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拓展了一部剧情电影的可能模样——剧情电影是千变万化的，这恰恰是娄烨以“形式”进行多变的相容尝试；同时，剧情电影当然也是与生活紧紧贴合的——于此，谢谢娄烨仍有回应时代的勇气，以及关照“电影是什么，又为什么拍电影”的深刻辩证；作为观众，看见这样的作品是激动的。事实上，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就是一部永远不可能拍完的电影，而这是娄烨这辈子的提问与探索——关于一部未完成、好几部禁演电影的坚持；然后，还要继续拍电影。因为电影这回事嘛，就是生活，它一直都在路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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